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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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鹿白是極討厭竇貴生的。

倒不是因為他比正經男人少二兩肉,更不是因為他仗勢欺人——人之本性而已,沒什麽好怪的。她討厭他就討厭在,這人明裏一套暗裏一套,尖酸,刻薄,諂媚,弄權,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惹人生厭的氣息。而且還打她。

最主要是他打了她。

是以一回來,鹿白就怏怏不樂,見了誰都不說話。甄秋好心地湊了過去:“小白,誰欺負你了?跟我說說,我替你罵他。”

鹿白瞥了他一眼,哭喪著臉不說話。放到別人那兒,多半就是“說出來主子給你撐腰”,在他們這兒,別說主子給你撐腰了,連主子都沒人給撐腰。頂多就是說出來心裏松快松快,再得別人兩句安慰罷了。

“甄秋,”鹿白抿著嘴,像是要哭了,“我讓人給打了。”

甄秋嚇了一跳,仔細打量了一番:“誰啊,打哪兒了!”

他可從沒見鹿白這麽難過過,還以為是哪個太監宮女,見她長得傻氣,又欺生,對她怎麽樣了。

鹿白的嘴角撇得更厲害了,說話都帶了哭腔:“典刑司……”

甄秋不解了:“你犯什麽事兒了?”

不管犯什麽事兒,也該先找主子報備了再罰呀。何況小白怎麽著也占了個六品女官的名頭,再不濟也不該淪落成這幅慘相吧?

鹿白姿勢怪異地蹲在石階上,隨手揪了一片葉子在手裏使勁揉碎,悲憤得不能自已:“我褲子還讓人扒了,太不要臉了!”

前些日子整肅宮闈大行動,已經明令禁止了太監和宮女私相來往,更遑論肌膚接觸了。今日竟然還發生這等宮女被當眾扒褲子的行為,簡直有違宮規,有失體統,有辱斯文!

“別說了!”甄秋一把捂住她的嘴,背上汗毛都豎起來了,隨即立馬意識到不對,忙甩開手,蹲在她半步遠處,“怎麽回事啊?”

鹿白扔了葉子,用腳尖點了兩下,沒精打采地開始覆述方才極其屈辱的經歷。

嚴格說來,扒褲子的小太監是無辜的,罪魁禍首是那個叫竇貴生的惡鬼。

鹿白早就聽說過竇貴生的名頭。

進宮第一天她就知道了,這宮裏除了主子們,不能惹的還有一位,就是司禮監秉筆、典刑司掌印,太監竇貴生。司禮監秉筆說來好聽,是聖上面前的紅人,實則跟他們底下人沒什麽幹系,最多不過是感嘆兩句“啊聖上真寵竇公公”,然後巴結得更起勁了而已。且上頭還有個司禮監掌印太監壓他一頭,算來算去,他也最多稱得上是個二把手。

但典刑司就不同了,宮中男女老少,凡是觸犯了宮規的,都要被拎去典刑司處置。至於宮規誰來定呢,自然是竇公公;至於有沒有觸犯宮規誰來定呢,自然是竇公公;至於怎麽罰誰來定呢,自然還是他老人家。

這可是性命攸關、殺頭掉腦袋的大事,由不得大家不怵,也怨不得竇貴生能在宮裏橫著走。

譬如方才,單單因為看她不順眼,就二話不說,直接把人臨到典刑司打板子了。至今她都不知道自己是遭的哪門子殃。

甄秋的聲音顫抖得像吃了彈簧:“誰?”

鹿白道:“就竇貴生啊,你不認識嗎?”

空氣霎時凝固了,半晌,對話才得以繼續。

“你怎麽招惹他了?”甄秋雖然膽戰心驚,但仍不免好奇。

“我知道就好了!”

認真算起來,這還是她第一次仔細端詳傳聞中的惡鬼。他立在那兒,像一張空白的信箋,任人塗上幾筆什麽都可以。從他身上讀不出任何情緒,一眼過去,轉瞬間就能忘個一幹二凈。

風從大敞的青石壁間獵獵湧入,呼呼作響的緋色衣袍,跳動如同一顆瀕死的心臟。

鹿白常常想,為什麽世間會有如此矛盾之人呢?他明明毫不起眼,卻正因不起眼而叫人印象深刻。他明明是個欺下媚上的小人,卻自帶一股青松挺且直的文人豪氣。那雙眼什麽情緒都沒有,但被它默默註視之時,卻如同天崩地陷,河海奔流,萬般情緒湧入心頭。

似乎沒有一個詞能形容他。

直至許多年後,她終於想到無比貼合、無比精準的兩個字:傲嬌。

他也許是半途折返,又或者是根本沒走,盯著鹿白,似笑非笑道:“莫啼院陸白,跟我走一趟。”

出乎意料的,他的聲音柔和得不像話,讓鹿白一聽就渾身酥麻,心神蕩漾。她硬著頭皮點了點頭,乖巧地跟了上去。

竇貴生進宮許多年了,具體年紀沒人說得清。提到他的時候只剩畏懼和緘默,至於年方幾何,壓根沒人在乎。鹿白偷眼打量,瞧著倒是不年輕。瞇著眼時,眼角露出兩道細小的皺紋,是老太監了。

他身上飄著一股被火烤過的竹子味兒,清爽冷冽,還帶著點濕潤的甜氣。鹿白緊緊跟在他身後,恍惚間仿佛踏上了奈何橋。引路的是一根陳年紅燭,稍不留神,便會被燭火付之一炬。

“敢問公公,咱們去哪兒啊……”她打了個哆嗦,小聲問道。

竇貴生眼珠子斜了一下,沒回答。尋常人定要被他這表情嚇傻了,但鹿白此時心亂如麻,一心只想著方才的事兒。

她沒有過男朋友,更沒有過女朋友。但她知道,一言不發的竇貴生就跟拒接電話的女朋友一樣可怕。

她錯哪兒了,怎麽把人惹了,她自以為的錯是不是他認為的錯,以及,道歉到底該用什麽姿勢才會死得好看一點……一連串問題簡直要把她逼瘋了。

鹿白絞盡腦汁,努力回憶道:“我先前在靖蘿園裏還見過他一次呢。”

先前賈公公偷偷傳話過來,說太子殿下正在靖蘿園小憩,叫她速速前去。對於勾引太子這等事,鹿白實在沒什麽信心,但是背後那群人仿佛豬油蒙了心似的,對她寄予了極大的希望,盼望著她能旗開得勝,馬到成功,一舉推倒太子這座巨塔。

鹿白只得去了。當然,不是因為對太子侍妾的位子感興趣,只是出於一種投桃報李的感激,以及被脅迫的無奈。

先是救她一命,再把她家人捏在手裏,恩威並施,手段確實高超。她不奢望“事成之後送你回家”的承諾能兌現,只求那記不清的爹娘能好好活著就行了。

身為穿越人士,鹿白身上有種近乎傻氣的自信和異乎尋常的超脫。她對男女之事沒有太大抵觸,要是太子品貌性格還過得去,她也不算吃虧。成與不成的,她都對自己的處境不甚擔憂。

到了靖蘿園,只見到一個人。雖然進宮沒幾天,但對主子們穿什麽戴什麽也算是爛熟於心了,畢竟這是她的安身立命之本。是以鹿白怎麽也沒想到,“丹色”的太子常服竟然跟“緋紅”的一品太監官服如此相像。別說她了,是個人都沒想到事件竟會這麽發展。

事後她曾無數次懊惱自己上輩子不是個設計師,不能第一時間分辨兩種顏色的細微差異,以致於以後一見竇貴生那身紅衣,她就會條件反射地覺得屁股隱隱作痛。

“咚”的一個腦袋磕下去,鹿白朗聲道:“見過太子殿下。”

沒人說起,她也不敢動。等了半晌,頭頂驀地傳來一聲輕笑,一道輕柔到讓人頭皮過電的聲音響起:“這是哪宮的丫頭,連太子殿下都認不出,眼睛是魚鰾做的麽?”

——嗓子是好嗓子,就是說不出人話而已。

說著,一只腳出現在鹿白面前,腳尖微擡,緩緩托起了她的下巴。男人背手側身,把她的狗頭轉向他身後,朦朧的目光從睫毛和眼瞼的縫隙中漏出來:“你這可是折煞我了,還不快去給太子殿下請罪?”

說完像是嫌她臉臟似的,飛快挪開腳,在地上輕輕蹭了蹭。

說到此處,鹿白恍然大悟。敢情是這個原因!

根據光的直線傳播原理,三點一線,後頭的人被擋了個嚴嚴實實,不怪她看不見。那這可真是折煞了。細論起來,竇貴生擋住太子就隱隱有點不敬的苗頭了,再生生受了她這一拜,再怎麽狡辯,太子也難免對他有所猜疑,甚至心生厭惡。

後頭發生什麽已經不重要了。她的確行事魯莽,也害竇貴生開罪了太子,挨這頓打不算冤。

此事合情合理,完美無缺,天衣無縫,但正因如此,鹿白才更加生氣。沒有旁人可以怪罪,只能怪她自己,但她錯了嗎?壓根就沒錯啊!

思來想去,追根究底,一切根源就在這萬惡的褲子上。

“我定要報這一褲之仇!”鹿白面色堅定,振振有詞,宛若一個失心瘋。

甄秋沒聽清她說的什麽,同情地嘆了一句,哄小孩似的安慰道:“你別放在心上了,我也被打過的,這宮裏進過典刑司的人多了去了,不是個個都有命活下來的。殿下方才還問你去哪兒了,專門給你留的鹽津梅肉,一顆沒分給我們呢!”

鹿白捂著屁股站起身,慢吞吞地往回走:“殿下不能吃鹽。”

“他不吃,”甄秋眨著眼,語氣揶揄,“特意替你尋來的。”

“……哦。”

鹿白不知道該作何感想。顯然,莫啼院從主子到下人,無一例外,統統認為她是個傻子,傻孩子。十六皇子比她小四歲,照樣拿她當小孩一樣逗著玩。關心愛護之情著實令人感動,但怎麽才能讓他們相信失憶不等於失智呢?

“對對對,你說得對。”這是她幾天來聽得最多,也是感到最無力的話。敷衍中帶著無奈,無奈中帶著溺愛。

一切狡辯都如此蒼白無力,有的人就是這麽邪性,不論她做什麽、說什麽,被她那乖巧中帶著癡呆的大眼一看,你就會忘記一切陰謀詭計,拋卻一切勾心鬥角,發自肺腑地長嘆一聲:“可惜了!”

可惜這一副好皮囊。可惜是個傻子。

十六皇子的品味很獨特,越過香衣雲鬢的一眾宮女,一眼就相中了鹿白,央了母妃把人要走。她確實是個很合人心意的女官,心思單純,為人直接,有一說一。關鍵是清白——家世清白,連記憶都是一片清白。

“你叫什麽?”

“鹿白。”

“哪兩個字,會寫麽?”蒼白羸弱的十六皇子期待地望著她。

鹿白沈默了。雖然沒了記憶,可她早就敏感地察覺到,自己的身世一定沒有那麽簡單。這種敏感並非因為她有多聰明、多機敏,純粹是出於動物趨利避害的本能。救她的吳大人所說的那套,她不敢輕信也不敢全信,只能聽憑直覺的驅使做出選擇。

姓陸的很多,譬如一同入宮的鵝蛋臉宮女,譬如浣衣局一個跛腳太監。譬如吳大人的母家。

而姓鹿的人家,放眼天下幾乎沒有。這一筆要是落下去,可就輕易不能悔改了。

彼時她聽憑本心,寫下了“陸”字。一半是因為吳大人要她隱瞞身份的吩咐,另一半則是想保全鹿家。別管有沒有用,這份心思倒是好的。

可落在十六皇子的眼裏,便是一番連名字都猶猶豫豫不知如何下筆的景象。

他臉上露出天真又同情的笑:“我便叫你小白吧。”

一進院子,趙芳姑就急匆匆迎了出來。不由分說,先瞪了甄秋一眼:“叫你尋個人,半天沒影兒!”

甄秋連連喊冤:“我的芳姑呀,我才去了一刻鐘,都不到!”

趙芳姑不理他,攬著鹿白往屋裏走:“小白快來,殿下找你,有好消息。”

鹿白一頭霧水:“是鹽津梅肉嗎?”

趙芳姑“噗嗤”笑出聲,手指戳著她的腦門,眼神更加溫柔了:“你倒好,不惦記殿下,凈惦記零嘴了。”

這實在是天大的冤枉,分明是甄秋先提的鹽津梅肉。鹿白沖甄秋使眼色,可惜甄秋剛被罵了一句,完全沒有替她辯解的意思,只剩下幸災樂禍了。

“小白回來了。”幾人的聲音不小,十六皇子早早就聽見了,但等到他們進了屋,他才從床榻上虛弱地坐起身,沖她招了招手。

慢性腎衰竭這病最是折磨人,才十四歲的孩子,皮膚已現出灰敗之色。不能跑不能跳,不能多喝水,不能多吃鹽,連情緒都不能有大波動。以穿越前的醫療水平,就算是終期尿毒癥患者,靠血液透析也能活個四五十年。但放到現在,那便是藥石無醫,無力回天。

見人回來了,十六皇子很高興,但他早已學會控制情緒,再高興或悲傷的話說出來也是一派雲淡風輕。

“小白,有個好消息。”他遞來一張竹牌,上頭刻著莫啼院幾個字,底下用朱筆綴了兩顆紅點,背後寫著:辰和廿年,甲班。

見她不懂,十六皇子好心解釋道:“我身子不好,不能親自上陣,但總不能叫你一直不識字。我同母妃求了內學堂的名牌,明天起你就能去念書了。”

鹿白一楞:“殿下,我雖不是學富五車之輩,但字還是認得的。內學堂盡是些小太監,咱們……沒必要這樣吧?”

趙芳姑敲了她一下,笑道:“這孩子,還不好意思上了!”

十六皇子也抿著嘴笑了:“男女分席,你就放心去吧。”

鹿白認命地點點頭:“那便聽殿下的吧。”

內學堂她是知道的。每日奏疏多如雪片,除了千篇一律的溢美之詞、又臭又長的爭論辯駁,便是無甚營養的一堆屁話,真正有用的內容少之又少。

聖上沒有時間浪費在這上頭,全靠秉筆太監將水分濾上一遍,凝練語言,概括大意,撿些幹的內容上報;等聖上聽完,他們再充當語音轉寫機,將聖諭原封不動地落到紙上。有時甚至還有自由發揮的餘地。

禦筆朱批落定,再送去廊房傳抄,發往大小官員手中。這等傳抄的活計也得由識字的太監擔任。

從目不識丁到禦前秉筆,就差一個內學堂的距離。近些年也有女官被送去接受教育,收效相當良好,整個皇宮的素養都跟著提升了。

鹿白不討厭學習。學習使人快樂,學習能讓她更快地融入這四方宮墻內的世界,能讓她用些實質性的東西填滿空蕩蕩的腦子。

“你自求多福吧!”甄秋倒是很同情她。

“什麽意思?”

“你可知道內學堂的先生是誰?”

鹿白隱隱覺得有點不妙:“誰啊?”

“竇公公。”

“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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